TripleShoreline

微博@吹破樹岸 暂时不用了

【均棋】春寒料峭

徐均朔第一人称 海归富二代x演员 3.5w

正文OE 后续有HE番外+郑老师第一人称书信

已删减 仅存档 被屏不补 完整版见wb


一个不够直白也不够勇敢的故事 一个藕断丝连欲言又止的故事 一个春天的故事

好久不见


——



01


距离我上一次见郑棋元已经过去了很久。北京的早春实在很冷,初露的生机里透出一种让人不敢直面的凉薄。我收到邮件受邀来看他新电影的内部首映,前一天还在曼彻斯特开会,然而还是去了。到机场之后托助理帮我备下精致花篮,样式并无要求,寓意吉利就好,只是不要玫瑰。


这部电影的剧本起初是我陪他读的。那时我们坐在他家客厅漂亮的意大利手工地毯上,从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主里二选一。最后我选择了死掉的那个。他问我为什么,我开玩笑说因为可以从剧组多领走一份红包,然而被他拿剧本敲过脑袋后还是认真道,因为失去和遗憾是加深记忆的好方法,狡猾一点来说,我希望你能被观众记得再久一些。


电影散场之后还有庆功宴。我是临时请假回国,在那边仍有诸多事务要办。郑迪没有留我,也没问我对电影的想法。他跟我到放映厅门口,我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不讲话,只是深深看着我的眼睛。


我只好笑了下,垂下头,问他身上有没有烟。


他说最近戒了。上个月看完医生回来,助理盯得比以前还紧。


我说那好吧。郑棋元,那就算了。


那就算了。


我在想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好多好多片段最后都习惯以一句算了收尾。点外卖时发现他最喜欢吃的沙拉已经售罄,于是他说算了。一起通宵喝酒,因为头痛错过凌晨五点的日出,他说就算了。咖啡煮得不好喝就算了。忘了要说的下句话算了。身上没有带烟也算了。日复一日宽容,以为是真的无所谓,所以吞下故事后半截,简简单单省去好些麻烦。


那一次也一样。我就是真的很想告诉他,郑棋元,如果不行,如果不快乐,如果不允许,这个世界上其实还存在一种拒绝叫做及时止损。


我以为他懂我的意思了。我以为我也懂我的意思了。


到时间离开的时候助理走过来叫我,那一刻我以为这会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我终于彻底成为他人生诸多过客的其中之一,轻飘飘,沉甸甸。他偶然栖息,我浅尝辄止,最后皆大欢喜。恋爱这回事情,如果没人开始,自然也不会有人要去结束了。


我原本真是这么想的。


潮汐路过月亮,夏风路过荒野,而我终于路过他,如同路过一个料峭的春天。



02


大约故事还是应该从头说起。



03


二十二岁那年我从英国回国,用之前攒下来的一部分积蓄跟朋友一起做了个小项目,没用家里的钱。起步阶段忙得不可开交,后来就好多了,逐渐找到能够平衡的步调。姐姐当时正在北京拍戏,叫我过去剧组当免费劳工。我其实知道她是怕我工作太忙,因此想尽办法帮我找些轻松活动,在她身边消遣几天,也算能让人稍微安心。


我和郑棋元便是这样认识。他与姐姐在电影中饰演一对矛盾重重情侣,我运气好,第一天进组就赶上他们拍摄最激烈桥段。姐姐在雨里拍了三个小时,还要摔几个杯子瓶子表现激动情绪。郑棋元倒不必淋雨,只站在屋檐下就好。于是结束之后所有人一窝蜂全冲到姐姐身边帮她打点,只我一个想起来男主角方才好像被碎玻璃渣划伤手指,找工作人员要来两张创可贴,逆着层层人群给他递上去。


郑棋元当时刚在椅子上坐下,头发湿漉漉的,助理走到一旁帮他找来毛巾。他看到我的时候眼里显示有种小动物的神色,很可爱,仿佛之后才慢慢找准人类状态,朝我笑了笑说,谢谢噢。


我摇摇头说没事,又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本来这请求其实有些唐突了,但他只是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睁大了眼睛说啊,那就麻烦你了。


我初中时出国留学,之后几年一直待在国外,对国内影视圈发展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目前正当红的国民级演员。在我心里,娱乐圈大约总是冷冰冰的,人与人之间缺乏一种愿意共情的温度。当初姐姐决定要去改学表演,家中很是反对了一番。后来实在没办法,也就随着她去了。总之天塌下来还有个弟弟帮忙顶着,我与爸妈都希望姐姐只要开心快乐就好。


我帮郑棋元包好伤口,问他是否缠得太紧,需不需要调整。他也只是看着我眨眨眼睛,摇了摇头说不需要,很合适。


我笑笑,正准备礼貌性做下自我介绍,突然听到背后熟悉高跟鞋声响,姐姐从后面勾着我脖子把我拉进怀里,随手揉揉我脑袋说,这么快就跟我“男朋友”聊上啦?你小子可以哦,昨天还担心你会不会觉得这边无聊。


我好不容易挣脱她魔爪,稍微整理了一下被揉乱的头发,回道,没有啊,我本来也对电影感兴趣,刚才跟导演老师稍微聊了两句,感觉学到不少东西。


真的假的?她睁大眼看我。厉害啊,我们导演可是出了名的难搞。每次讲戏话都少得不行,弄得我紧张兮兮的。我就说嘛,我们家均朔,从小就是social达人,社交能力满分。


我觉得在别人面前被这样夸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说还好啦。导演他其实人真的蛮有耐心的。


郑棋元就坐在对面这样看着我们,也不打断,一直安安静静。过了一会儿姐姐才想起来同他介绍,一拍我后背说,棋元,这是我弟弟小朔。刚从国外回来,学经管那一套的,我带他过来玩两天,不然怕他变成烦人书呆子,每天只会k书看报表。


我早已经习惯了姐姐这种逮住我就开始一通编排的个性,无奈地伸出手同郑棋元握了握,说你好,徐均朔,叫我均朔就可以了。对面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笑出来,也学着我的句式介绍道,你好,郑棋元,叫我棋元就可以了。


姐姐听完拍了他肩膀一下,叫道哎呀,不能这样没大没小的。又转向我,让我老老实实在“棋元”后面加上一个“哥”字。


从小到大我都很听她的话,于是点点头,很自然地叫了声棋元哥。


郑棋元还是笑笑,而后说今晚杀青后可以一起去附近约个宵夜。姐姐先一步替我应了,又给我安排任务,叫我等下先帮工作人员跑腿取下咖啡。郑棋元打断她,说咖啡叫助理去取就可以了呀。姐姐就双手抱胸看他一眼,又看看我,有点无语地玩笑说,这下好了,你又多一个靠山。以后在剧组不敢随便使唤你了,不然传出去显得我总是欺负弟弟。


郑棋元在一旁笑得开心,仿佛只是专注看戏。


我赶紧凑上去帮姐姐捏了捏肩膀,哄她说没有没有,下次你想喝什么我亲自帮你去买,好弟弟牌爱心专送,通过姐弟验证之后可以直接免外送费的那种。


姐姐是特别容易哄好的人,听完马上就绷不住笑,抬手轻轻打了我一下。


她助理在不远处四下找她,过了一会儿才跑过来,隔着老远喊她先去补妆。姐姐于是很快跟人走了,留下我和郑棋元,说要我们先聊。郑棋元脸上的笑意还没收住,就这样转过来看我眼睛。我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发自内心夸他,刚才那场戏的情感表达很精彩。


郑棋元捧着助理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一口,说你姐姐也是很好的演员。


我点头,同他很自然聊起姐姐中学时期组织戏剧社团往事。而后话题便由此延伸至我的专业,他的爱好,我在英国不小心养死的一盆绿色盆栽,还有他帮朋友照料,最后赖在他家不肯离开的一只小狗。姐姐在圈内平日有意隐藏家里背景,怕叫人无端揣测,但郑棋元显然对此知情,可见两人确实是相识多年老友,对彼此都算知根知底。


他去准备下场戏之前问我爱吃什么。我想了想,说只要不是汉堡可乐薯条都好。


他又笑,最后叫助理帮忙订了附近私家火锅料理包间。




晚上的夜宵只有我们三个人。郑棋元大概没想到我对辣的耐受度如此之低,整晚都只在清汤里涮牛肉片吃。而他是素食主义者这件事也让我有点惊讶,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合理。像他这样神秘的人,没有些特别的习惯才算是怪事。


姐姐同郑棋元已经认识八年了。我大概算算,差不多就是在我刚刚出国的那个时候。姐姐比我大了十三岁,都说长姐如母,从小到大确实她管我多些。我以为郑棋元和她最多是同年龄人,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已是准备奔四的年纪。郑棋元似乎很喜欢看我出糗表情,躲在蒸腾的热气后面笑得开心,撑着下巴问我,怎么,觉得和我这种老年人很有代沟吗?


我忙说没有,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实在太年轻。姐姐听完后立刻翻了个白眼,接着话头道,可不是么,这人这么多年跟个妖精似的,越活越水灵。要不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我都想找个道士过来测测他的道行。


郑棋元瞥她一眼,故意气人道,没办法,爹妈生得好嘛。姐姐立刻拉我一起统一战线,怎么说话呢,这儿还一个我爹妈生的呢。要我说,我们朔朔这长相,拉来拍电影也是绰绰有余,好好收拾一下,不比现在那些当红小生差多少。


郑棋元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却并未觉得自己是在被审视的,这感觉其实很奇妙。然后就听到他说姐姐说得很对,说均朔的五官很适合拿到大荧幕上来看。讲完后又像是为了逗我,刻意慢吞吞加上一句,是现在的小姑娘们都很喜欢的类型。


姐姐听到这句,立马像是想起什么,紧跟着追问我:说到这个,你上回讲的那个学小提琴的女孩子,怎么样了?还在谈着吗?上个月看你发和人去看concert,是不是她?你现在回国发展,跟人家好好讲过没有?有没有伤人家心?


我心道糟糕,太阳穴又隐隐发痛。自我上大学之后,她就对我的情感生活颇为关注。除去每次视频时的例行盘问,还会在我ins偶尔po出的朋友合照里挑出她心仪的弟媳人选。其实回国之前我的确正和一个女孩儿处于不太深入的dating状态。不算太深入的意思是,有过几次单独约会,了解过对方的想法,有过亲密一些的肢体接触,但没有上升到性也不必为彼此负责。我并不是一个特别依赖于恋爱关系的人,有时候和人暧昧,交往,接吻,上/床,都只不过是因为气氛或时机合适。最后分手通常也不会闹得太难看,大家好聚好散,彼此陪伴过一段路程也就够了。


但是姐姐向来是不太喜欢我这样的恋爱观念的。大约因为她是很纯正的中式思想,虽然信奉恋爱自由,不至于帮我介绍对象,却也总怕我成为别人眼里所谓渣男,对待感情不够认真。我为了避免麻烦,只好模糊回答她,没有分手,还在联系。对方目前正准备个人音乐会,短期不会回国,也没什么功夫理我。


这时包间大门恰被拉开,老板走进来亲自上菜,顺便给锅里添水。我由此逃过一劫,暗暗松口气,再一抬头却恰好对上热气后面郑棋元一双眼睛。他没什么反应,只是不着痕迹微笑,拿起杯子浅浅喝了口茶。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早在那时或许就已在心底轻描淡写说过一句,算了。


这顿火锅后来吃到凌晨两点半。走出去的时候街边店铺都已打烊,姐姐口罩墨镜遮得严严实实,郑棋元却只潦草压低帽沿,眼睛半掩在阴影下面。我陪他们上车同回剧组酒店,助理帮我安排的房间恰在郑棋元隔壁。行李箱都已由他们帮忙放好,我掏出房卡刷了半天不见动静,还好郑棋元从旁边经过,帮我解决麻烦。进门之前我又转身对他道谢,还说初来乍到希望没有给剧组添乱。他把帽沿抬起来一点,抬抬嘴角对我说导演其实人很宽容,尤其我又只是过来帮忙,不要他薪水,不用太过担心。


之后一段时间我都在剧组充当跑腿助理工作,见缝插针顺便处理些项目的零散事务。姐姐女明星排场,身边从来不缺人照顾,我反倒和郑棋元相处时间多些。有时候他们拍戏忙到深夜,我会提前叫好他喜欢吃的素食沙拉还有热汤等他收工。郑棋元每回都扒拉着几片菜叶吃得很香,胃口也小,没吃几口也就停下了。有一次店主不小心送错了餐,牛油果换成了烤鸡胸,这人盯着沙拉犹豫半天,最后只好向我求助,由我来帮他把碗里肉类通通消灭干净。


姐姐对于我们之间快速建立起来的亲密时常感到不可思议。虽然郑棋元此人内心同外表一样,只有二十来岁顶头,但好歹也算影视圈前辈人物,和一个刚毕业的小孩儿混在一起总让人摸不着头绪。我们两个本人却未意识到有何不妥,照例在休息间隙凑在一起打联机游戏或者研究周围外卖。作为片场杂工,我自觉还是十分称职的。刚好郑棋元原本的私人助理家中有事,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我干脆直接无缝代班,工不工资无所谓,他要给我也乐意接受。


当私人助理之后的区别无非是,需要对他个人的要求与行程更加关注一些,相处时间也更多些。好在他三个月内都只是专心拍戏,并没有接任何其他通告,也不需要离开剧组。唯一麻烦的是拍摄地点内不允许外部人员进入,偶尔得由我亲自跑一趟去取外卖快递。郑棋元的包裹大多都直接送到酒店,只有个别会直接送到片场门口,且总是包装格外仔细,看起来像是什么精致礼物。


但我从来没见他打开过这些。后来某天我取完咖啡回到片场坐下,旁边负责服化的姐姐突然凑上来问我,知不知道那些盒子都是谁送的。我摇摇头,另一位演员的助理这时刚好回来,怀里抱着一大束精心搭配过的火红玫瑰,四下张望了一下,朝我走过来说是给郑老师的花。我把那一束沉甸甸玫瑰接过来,饶是再迟钝也总算明白了什么。服化姐姐在旁边啧啧两声,评价道,这家的花都能订得上,看来有钱人不仅钱多,时间也是真够用哦。


我没有搭茬,就抱花安静在一旁坐着。其实送定制花束这样的滥俗手段,我在国外时见得很多。富人圈子爱搞罗曼蒂克那一套,我虽然不喜欢同其他所谓圈内人混在一起,但这些形式主义闭着眼也能讲出个一二三。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寄件人的身份并不意外。大约郑棋元在我心里就是该有很多人爱的。无论谁来爱他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好像他天生就该是这样一个活在爱里的人。


那晚收工之后我将玫瑰递给他,他看到后先是一愣,而后竟然调侃我,怎么,当了两天助理,突然想起来给老板送花了哦。我摸摸鼻子,解释说不是啦,我初来乍到,哪有这种精巧心思研究北京周边花店。又叫他去看花牌,黑色卡片,金色打印的小字。具体内容没太看清,落款只有一个陈,他也只是轻描淡写扫过一眼,就重新对折放回了原位,脸上笑容没什么太大变化,或许微微敛起一点。


我并没有再追问他有关玫瑰的任何事,只在回酒店时礼貌询问他花束的去留。他从所有玫瑰中抽出一支,拿在手中反复看了看,最后说,这么漂亮,就留着吧,回头挑几支泡到花瓶里养起来,你去问问组里其他人,有喜欢的给大家分一下,不喜欢也就算了。


发完玫瑰后我回到车上,关上车门,看到他正缩在后座里闭目养神。我于是又打开手机日历,才知道原来那天是七夕情人节。姐姐早早就同导演请了假,和她当时男朋友共赴私人约会。司机以为郑棋元睡着了,只好转头问我,是否要直接送我们回到酒店。


这时郑棋元的声音从后座懒懒传过来:不回酒店,送我去上次那家西餐厅吧。


上次那家是哪家,这其实也是我不会知道的事情了。二十年来积攒的还算够用的情商让我适时闭口不言。我用额头抵住防窥玻璃,看窗外街道张灯结彩,面上努力装出一副波澜不惊样子,心里却在想等下要怎样反应才不会显得太过八卦冒犯。


车子颠颠簸簸晃了晃半个小时。我忙碌一天,胡思乱想中快要睡着,直到司机突然刹车才猛地醒过来,捏捏眉心睁开眼四下张望。


郑棋元在后座撑着下巴看我,见我这副反应,笑笑调侃道,这车睡起来怎么样,还满意吗?


我无奈,没回答这个问题。目光往旁边挪了一点,看见被薅走大半的漂亮玫瑰,想起刚才半梦半醒之间,好像还看见了一大车红色花瓣在面前洋洋洒洒飘过。


车子在一处不起眼角落停着,不远处能看见酒店的巨大牌子,大概约会的地点也是订的这里。我抬手看了眼手表,已经八点五十五分,便问他,你们提前约好的几点?要是九点的话,现在就要快点过去了,过马路还需要好多时间。他却完全不急着动身,反而靠在原来的位置上,低声笑了下,问我,和谁约好?餐厅难道有规定一个人不能用餐?我张张嘴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竟然是自己多想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摆手说没有没有,勉强糊弄过去。


郑棋元是真的很喜欢看我这幅出糗的样子。他撑着下巴又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对着后视镜整了整衣领,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好。我在前座简直坐如针毡,祈祷着快些找点其他话题把这一页揭过,偏偏司机师傅实在训练有素,不论面对什么尴尬场面都非常严肃地不发一言。


他左手扶上车门,离开前转过来问我,今晚有没有什么安排?


我一晃神,如实回答,三把手游三把端游,领一下登录奖励,打完上床睡觉。


他失笑,又问,那晚餐呢?


我说,昨天吃了红烧排骨,今天打算试试咖喱海鲜。


他挑眉,等我下文。


酒店泡面啦——


每天工作到凌晨根本懒得考虑就餐问题。我卸了力气,往车窗上一靠,也算破罐子破摔。


郑棋元摸摸嘴唇,若有所思道,咖喱海鲜没有,芝士海鲜感不感兴趣?


我花了两秒来思考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两秒之后,他把墨镜从鼻梁上取下来一点,露出镜片背后一双漂亮眼睛,随意眨了两下。


“提前预付工资,顺便请朋友弟弟吃饭。徐先生,赏个脸吧?”




04


如果没有记错,那年的七夕节大约是我和郑棋元第一次正式的单独吃饭,虽然在一开始我的身份就被定性为朋友的弟弟,以便于驱散某些过于暧昧的可能。我们在一个很私密的小隔间坐下,看起来像是特地为郑棋元预留过的。他同适应生很熟练点好餐,又把酒水单递到我手里,动作自然行云流水,页面打开到Smoothies&Juices那一页。


我嘴角一僵,面无表情往前猛翻几页,视线草草梭巡一遍,最后要了在国外时最常喝的一种鸡尾酒。


郑棋元强忍笑意,默许我的幼稚心思。侍应生走后,他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又隔着金色烛台看着我,玩笑道,七夕晚上把你带来吃饭还点酒,被你姐姐知道大概又要发消息轰炸骂我一遍。


不会的。我也学他喝口柠檬水。我说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上学时候各种社交场合也避不开酒精。再说你现在是我半个老板,请我们小员工吃个饭而已,四舍五入可以算是公司团建。


我实在没有细思他这话的逻辑重点究竟是不是酒。


前菜上桌之后郑棋元照例只吃面前那一盘精致沙拉。我一个人觉得没意思,正想着找点什么话题同他聊一聊,没想到他反倒先问我,在国外的时候通常如何度过情人节。


这个问题其实挺私人的。不过我们两个那时关系已经足够熟稔,大概是可以分享一些感情经历的程度了。我于是撑着脸想了想,如实说,就蛮平常的啊,有人陪就一起订餐厅吃晚餐,没人陪就一个人呆在房间,找朋友约两局游戏或者看看电影。说完之后瞥到他表情,忍不住又加上一句,我们普通人的情感生活很无聊的,比不上大明星,一年四季都有人送礼物咯。


他听完果然被逗笑,挑眉说徐小公子,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他前半句是在调侃我所谓“普通人”身份。这也能理解,我好早就已放弃在各界朋友面前挽回富二代留学圈风评,只好自动忽略,自然地接下去说,再怎么不知道,帮你跑腿那么多次也知道了吧。郑棋元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很耍赖地垂下眼去叉盘子里的黄瓜片。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隔间外突然出现一阵小小骚动,紧接着是掌声伴着小提琴曲,还有交谈与欢呼。我原本并无兴趣,奈何动静实在太大,最后还是探出去看了一眼,原来是有人选在今晚求婚。女人看起来惊喜又意外,单手捂住嘴巴,允许男人将镶了碎钻的卡地亚经典款戒指套到手指上,然后两人拥抱在一起,接了一个浅浅的吻,场面十足浪漫,十足幸福。


热闹凑完,我又重新坐回郑棋元对面,简单把方才所见描述一番。他听得挺认真,或者说,他这个人永远能给对方一种很被在意着的错觉,至于实际如何,则心思有可能已经快要跑到外太空去了。等我讲完这一通,侍应生刚好端上甜点。郑棋元拿小匙尝了一口提拉米苏,看样子还算满意,又顺手从我盘子中顺走一块布丁后,微微笑着说,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比较喜欢这种浪漫偶像剧情节?


这不是他第一次用年龄作为我们之间的身份区分了。我喝一口酒,撑着下巴说,喜欢也算不上。之前有朋友计划同暧昧对象表白,情人节当天包下HeronTower40层网红餐厅,结果最后被人当场拒绝,才发现是自己想多,弄得大家不欢而散,怪尴尬的。郑棋元点点头,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我却反而起了兴致,插起一块芒果嚼了两下,装作不经意问他,那你呢?你就没想过,就是,要结个婚什么的。


和谁?他反问我。我从盘子上移开视线,一抬头,撞上他眼睛,一时间竟然有点语塞。


不知道啊。比如,那位,呃,送你玫瑰的陈小姐。


陈小姐?


初听到这个称呼,他脸上很快流露出一种十分迷茫的神色,又过了大概四五秒,才终于恍然大悟,手里的叉子都没放下,一个人靠在桌沿上笑得肆无忌惮。


大约是怕真的逗我生气,他没笑太久,就把笑容勉强敛起来,看着我摇摇头说,陈,陈小姐啊,暂时不考虑吧,王小姐李小姐也不考虑,我八十岁之前不打算结婚的。


我其实并非真在意这问题的答案,于是也不再追问了,专心低下头跟盘中草莓作斗争。一不小心,汁水逆着餐叉溅出来,我没顾上躲,白色袖口染上一小片有些乍眼的鲜红。




和郑棋元吃完那顿饭之后没多久,他原本的助理就重新回归了剧组的工作。我恰好接到朋友电话,说是在英国结交的一位学长对我们此前的项目很感兴趣,对方常驻日本,难得来大陆一次,只在深圳停留三天,想和我当面认识一下。我于是犹豫一番,还是临时向姐姐请了假,赶凌晨一点飞机匆匆降落。之后又顺带与几位同行大佬social,查着攻略做地陪,三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连手机都没顾上细看。


第四天一早,我帮学长叫好车送去机场,自己总算得以在酒店躺下来好好喘口气。其实之前姐姐曾同我谈过很多次,父亲要我从小出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多点见识,拓宽眼界。而我自己的尝试在家里看来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能不能做好都无所谓,重点在于自我打磨,不必太拼命。但我心里其实并不这么认为。就像这次跑来深圳这一趟,对我来说积攒的就算是自己的人脉。往后就算是接手家里的事务,多一点关系也算多一条门路,多多益善,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只有一点,在剧组待的时间久了,突然脱离开做助理的环境,回到原本的生活,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的。我一个人呆在深圳没意思,干脆打开手机软件查看下午航班,订好后又打开ins,随便刷了两下,刷到ShawnZH账号昨晚的更新。图中还是时常出镜的半杯红酒,暖黄色灯光昏暗舒适,透着淡淡暧昧气息。底下评论全是他的影迷留下的痕迹,我一条条翻完,感慨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人在爱他。


上飞机之前我发微信同他讲了一声。他没顾上回,大约正在拍戏。我关上手机,竟然有种说不清的不安定感。作为一个较为业余的心理学爱好者,自我剖析与自我解构是我日常要做的功课。不过在面对郑棋元的时候,这件事情变得很复杂。我当时并没办法讲清楚我对他究竟是何种感觉,于是只好留下一根线头,不去拽,就放在那里,期待某一天能由他,或我,或随便什么人,抽开里面千思万绪,只留下清晰直白形状。


飞机落地后我同司机联系,打算直接先回之前住着的酒店。车开到一半,收到姐姐发来的讯息,说郑棋元今早拍戏时从高台上面跌下来,右腿受伤,已经送去医院。剧组工作量本就繁重,暂停一下午晚上又要继续拍摄。她方才跟郑棋元助理通过电话,要我下飞机后直接去医院代她探望。


我看到消息后心下一惊,脑海中飞速回忆着当初看过的剧本,大概猜到究竟是哪场戏,哪一座高台。还好头部没有磕碰,不至于昏迷。只是怎么会这么不小心。现场工作人员都该知道他是有些怕高的才对,就算不额外关照也多少该做足安全措施。我一边想着一边闭上眼揉揉太阳穴,连续几天睡眠质量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又刚下飞机,耳边仍嗡嗡地发涨,只好叫司机临时更换目的地,心里念道要快些同他见上一面才好。


到医院之后我直接赶去私人病房那边登记身份,同时给他助理拨去电话,询问病房号码。对方正在帮自家老板买全素晚餐,没办法接我一趟。我很大度地讲没关系,探病而已,快挂电话之前又听到他补充一句,上去之后可能要先在门口等等,梁先生二十分钟之前来了,不知道这会儿人有没有走。


不过他这话似乎有一些讲晚了。我一只手已经搭上房门把,而里面似乎并没有上锁。电话自然挂断,我走进去,才看到病房内的确是有两个人的。一个穿着深色衬衫的男人坐在床边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正与郑棋元交谈。看到我进来后,他面上也只是闪过一点被打断的怔愣,很快就下意识看向郑棋元的方向,大约是在等待他帮我做个身份介绍。


郑棋元看起来也有些意外,我走前跟他说要一周才回来,现下不过刚过去四天,我手里还提着22寸箱子,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机场赶来,脸上甚至挂着两个深深黑眼圈。


他皱皱眉,问我,怎么行李都还带着,什么时候到的北京?


我把箱子推到角落,抬手脱掉外套,回道,就一个小时之前吧。姐让我替她过来看看,她晚上还有拍摄,估计要凌晨才能收工。剧组怎么回事?我走前还去那边检查过,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怎么居然人还会摔下来?除了腿之外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被我问得插不进话,动动嘴唇正要回应,没想到一旁的男人竟然先起身,主动到我面前试探着问道,这位是……徐小公子吗?


——徐小公子。这个称呼上一次被提及还是从郑棋元口中,然而两者性质差异实在太大,以至于它刚刚接触到空气时,险些令我手臂起上一整片鸡皮疙瘩。我并不知道他曾经在哪见过我,只得说,你好,我是徐均朔,并假装友好地伸出右手同他握了握。而后他便收起了之前那副不确定的神色,微笑着表示了然。他说幸会幸会,前阵子刚好同你父亲合作商业活动,去家中拜访时有看到你们一家四口照片,所以隐约有些印象。我在心里大呼救命,不敢想象前年春节我们四人在伦敦某照相馆拍的全家福竟然被父亲洗出来摆在客厅。之后他大约又说了些客套场面话,我百分之八九十没听进去。只有最后一句,他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我,自我介绍说他叫梁陈,桥梁的梁,耳东陈。我这才突然回过味儿来,脑中闪过那一大束火红玫瑰还有几十个精致礼物盒。


原来陈小姐根本不是小姐,也并不姓陈。


郑棋元靠在病床上,旁观我们二人干巴巴寒暄,好似与自己无关,只是盯着墙壁某一点发呆。我本还有好多事情想说想问,然而回忆起方才进门前,屋内暧昧气氛,顿时又觉得格格不入,无论怎样都不大自在了。“陈小姐”倒是大方,很体贴地问是否需要给我们留些交谈空间。我忙说不用,从背包里翻出深圳带回来的点心盒子,把礼物放下就走了,让郑棋元一个人好好休息,点心虽然好吃,也不可以一口气吃太多。


都是一些语无伦次的废话,郑棋元并没有拦我。走到楼下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好像将外套落在了上面,但又实在不想去取,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就这样穿着单衣回到剧组酒店。




05


说真的,男人爱上男人这样的事情,我在国外时见得实在太多,几乎已经全然流于平常,无甚敏感了。可不知为什么,套到郑棋元身上,我又隐隐觉得无措,如同撞破惊天秘密,直让心里那尊泥菩萨像落了雨,好怕它露出内里肉身,或者面目轮廓就此模糊不堪。真要说起来,一切好像也是足够顺理成章的。他身上本就存在一种非性别概念的美学。男人,女人,甚至一朵花一株草都可以爱他,只不过是个体与个体的概念。我和所有这一切没有必然的关联,只是也忍不住想象,那些人,那些生命在爱上他的时候是怎样的感受,会不会也在心里修一尊菩萨像,还是仅仅当他如一座纸醉金迷城市,在其中大醉一场之后至多身无分文离开,留不留下痕迹都好无所谓。


无论如何,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依然保持亲密。甚至说,可以比我飞去深圳之前还要再亲密一点。我心想,好了嘛。反正我在他那里标签就是totally直男。那这样也蛮不错的。这大概也不算撒谎,实在不行,也可以在前面严谨地加上一个used to be。很像夹在两道墙壁中间,怪稳妥的。


我依然不能够完成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的共情。换作普遍情况,程度或许仅仅停留在理解。但如果是郑棋元的话,很显然,世人对他心动,就像喜欢一只漂亮的猫咪那样轻易。


郑棋元的腿伤养了一个多月,基本就可以下地走路。他后面戏份本来就不多了,导演跟编剧想尽办法调整,终于不算耽搁太久,把最后一点和姐姐的对手戏也彻底完成。这一个多月里我一直刻意跟他避开“陈小姐”的相关话题,并不是因为所谓性向,而只是单纯觉得自己不应该,也没权利干涉他私生活。可是思绪哪是那么好讲清的事情?情理上再怎么忽略,过不了多久总要绕回一些零七八碎去。刚好杀青宴当天大家都喝了点酒。回酒店之后我去敲他房门,大概一分钟后他出来开了,身上还穿着方才那件衬衫,皱皱巴巴,两只眼睛迷迷糊糊睁大了看着我。


我敲门之前原本已经在心里同自己讲好,今天只是单纯做礼貌知心小友,然而看到他之后这意念还是有些动摇,纯不纯的不好说,只能看起来不那么露馅。我怎么可能告诉他我正在试图代入分析他的追求者心态?于是只好问他头现在难不难受,想不想下楼走走吹吹风。他说他今天好累,正打算洗个澡好好休息。又控诉我,自己无聊就算了,还要拖着伤员大晚上一起压马路。我赶紧赔笑,一个闪身挤进他房间,不讲理说,唠唠,唠唠嘛。于是郑棋元也没办法,晕乎乎把我就这样放进来,关上房门之后揉揉脖子,低着头四处寻找自己换洗睡衣。


郑棋元洁癖严重,我不敢坐他床,只能乖乖坐在角落沙发上。沙发旁的矮桌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我知道他大概平时就是窝在这个位置,一个人听着音乐,或是看着电影,边喝红酒边回想自己过去三十多年人生。又或者什么都不想,就仅仅是单纯喝喝红酒放松身心。


二十分钟后他洗完澡出来,大约也有清醒不少,见我还在原处乖乖坐着,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走过来,瞥了明显被拿起过的红酒一眼,抬抬下巴道,还没喝够?


我摇摇头,说不是,随便看看而已。


说完之后我又看他那条受伤的腿,皱眉道,其实你今晚不该碰那么多酒的。平常也是。


他就笑笑,在我对面的床沿上坐下来,解释说也没有很多啊。只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喝一点。


我的耳朵对于“心情不好”一类词汇颇为敏感,很快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跟我聊一聊。又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脸色,不着痕迹问道,今天这么大的日子,酒店楼下堆了好多花篮,怎么没见梁先生过来凑凑热闹,他对花篮的品味还蛮不错的。


我原本以为这话会惹他不悦,没想到他仅仅愣了一秒,而后就又笑出来,盯着我表情看了一会儿说,他自己估计都忘了这一茬,也难为你还一直替他记着。


哪里是我要替他记着。我心里暗道无语,摸不清他真实想法。郑棋元向来不喜欢绕弯子,干脆直接告诉我,你想问什么,就现在问吧。


我说,你跟梁先生,你们,已经结束了啊?


他说,不算结束吧。要有开始才有结束这一说,是不是?


我说,我以为你会接受他,他送你那捧玫瑰挺漂亮的。


他说,送我东西的人很多,男女都有,漂亮的也远远不止玫瑰。人活到这个岁数了,总要学会取舍的。


这话说的确实没错,我也并不打算反驳。有时候我觉得郑棋元很刻意提醒我比他小十六岁事实,虽然不曾把话写在脸上太难看,但只要好好解读就明白其中暗示。这种时刻反而是安全的,无所谓身份认知上的混淆。我怕的是有时他又好狡猾地将这种界线模糊了,好像说,确实认可我作为平等成年人,怎样的感情观念,生活中的不顺,都可尽数坦诚。我至多十足冷静地想出作为回应的下一句话,而往往忽略了我们之间过于靠近的距离。


那个时候,至少在我听到他这一句话的当下,我并未想到未来某天我也会成为他口中所谓的“取舍”。我们的话题很快聊到其他新鲜事物,还有各种无关痛痒的日常琐碎。聊到最后我也彻底忘了自己造访的意图。他微眯双眼,说自己困了。我只好乖乖同他讲晚安,提醒他安心休息,明天可以不必早起。


杀青宴结束的第二天,我一个人坐飞机回了上海。姐姐大概也没想到我一个百分百工作狂魔竟会乖乖陪她待在剧组两个多月,甚至给她好友当了几天私人助理。离开酒店的时候郑棋元还没有醒。我给他发讯息,说自己就先走了,要他下次来上海找我当免费地陪。等到下飞机之后我才看到他回复。他先是用了张我自己搜罗出来的表情包表示收到,然后又发了条语音,说是刚才收拾行李才发现,我有件外套上回落在他病房,一直没找他取。语音最后他给我两个选项,要么花二十块运送费call顺丰小哥送货到家,要么暂时在他那里寄存,等他下个月去上海活动当面交还给我。


我果断选择第二种。就当我是为了祖国的环保事业做贡献,顺带节省二十块钱顺丰运送费。


回上海之后我并没有闲着。之前的项目已经结束,算是做出一丁点小小成绩。我知道父亲一定早找人暗中打听我进展,虽然面上装不在意,心里肯定还是满意的。他在公司里给我随意找了个职位,不算太起眼但也够有挑战性。我于是很快进入传统套路中从基层开始磨练的富二代角色,每天朝九晚五打卡上班,坐地铁回市中心附近公寓,很快和同事们打成一片。


我本以为郑棋元会很轻易地成为我过去两个月在北京的一场梦,准确点说,我太怕这样了。好在一切都好真实,我们仍然保持联络,互相分享各种生活里的鸡毛蒜皮。我可能比他助理都要清楚他每餐吃几个鸡蛋,出门之前喷了哪款香水。他也很乐意听我吐槽组里teamwork,还有隔壁一男一女每天都在明目张胆搞办公室恋情。


偶尔有一些儿时玩伴,听说我终于回国,都要约我出去组各种局见面。我确实打心底里不喜欢夜店纸醉金迷那一套,平日里顶多买衣服鞋子不大看价钱,其他所有娱乐活动全都极其朴素健康。但是架不住有些人实在太过热情,总拒绝好像显得我刻意摆架子,不识抬举,于是只好应下其中一场,周五晚上下班后在外滩某酒吧和他们见面。


回国后我没顾上转驾照,英国是右舵,想在国内上路还得重新约考科目一,因此家里几辆车也没办法开,下班之后叫了辆出租,先回公寓简单换了身衣服才去酒吧赴约。一进门,一位染了金色头发的阔少很快认出我,带我到里面私人包厢落座。我已经很久没同这些人见面,在国外时大部分时间也都忙着赶due背书,没空出去泡吧,突然进入这样的环境,心情其实并算不上自在,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好全程拿一套虚假面皮跟其他人礼貌社交。


人到齐之后很快就上酒,其他人喝了几轮,有人提议要玩酒桌游戏。我只好随他们,掷完骰子又搞真心话大冒险。轮到我真心话的时候有个女孩儿很直接问我是否available,我愣了一下,竟然在心里犹豫起来。犹豫的原因也并非远在国外那位已经断了联系的小提琴手,而居然是郑棋元。郑棋元。这想法本身已经让我足够震动,偏偏手机还在这时响起来。我拿出来一看,说曹操曹操到,赶紧借机跟人说了抱歉,拿起手机去找安静地方回他电话。


我们平时偶尔也会通语音,且通之前不必和对方商量,直接拨来就好。回过去以后他接得很快,入耳先是一声懒洋洋的“喂”,接着大约是听到了我这边背景噪音,问我在什么地方,现在方不方便接听。我说和几个朋友在外滩这边喝酒,没什么意思,刚才还被追问情感话题,多谢他一通电话帮我解围。


郑棋元的声音紧贴着话筒传过来,带着慵懒笑意。他好像起了些兴致,问我,什么敏感问题还需要解围?我摸摸鼻子,措辞一番后说,就,嗯,类似于问我现在是否有打算发展新感情之类的。他听后果然轻轻笑了一声,评论道,那你如实说no不就好了?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啊?”了一句。他在那边似乎换了个姿势,嗓音依旧懒懒的,回道,第一天见你的时候,你姐姐问过的那个女孩,怎么,现在已经分手了吗?


我听完之后缓了大概三秒钟才让心跳回归正常频率。原来一切又是我多想。我只好同他解释,之前那位本就不是一段特别正式的relationship,我回国之后也没和她怎样联系,她大概很早就已经默认我们之间没什么发展可能。郑棋元在那头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最后才噢了一声,算作给我的回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为此松一口气,总之实话我已经同他讲了,虽然对他来说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同。


又闲扯了一些其他的,郑棋元才终于讲到他打电话的缘由。他已经定了下周的机票飞上海,除了之前提过的活动之外还要拍一套全新杂志封面。回程机票还没定,大概可以多留几天。我肯定不敢带着大明星明目张胆四处乱转,于是就先预约了一下他空闲时间,公司事假随时请好,让他同意放心交给我全权安排。


挂了电话回到卡座,在玩的游戏甚至已经换成了UNO牌。坐我旁边那位金发阔少很自来熟地揽住我肩膀,递上来一包香烟问我,抽吗?我摇摇头说不用,最近在戒了。他也没勉强,自己抽出来一根点上,调侃道,刚刚怎么去那么久?有女朋友查岗哦?


我向后靠在沙发上,回答他,不是女朋友。


他咬着烟点点头,又很自然地问,那是男朋友?


我不说话了。面无表情盯着对面墙壁沉默。


半晌,酒吧里的音乐都已经换了下一个。我叹口气,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是给我一根吧。我说。


朦朦胧胧的烟雾在我眼前散开,他身子微微前倾,又在黑暗里给我递来一杯酒。




06


郑棋元来的那天上海下雨。我一大早特地嘱咐他多穿衣服,然而一刷新ins,就看见这人薄薄一件衬衣露出半截锁骨,故意装没看见我信息。我暗自无语,恶狠狠留下一个like,心想算了,反正最后感冒生病的也不是我,他爱怎样就怎样。


结果到了下午,我打开新注册微博,很快刷到几张他粉丝在活动现场发出来的候场图。这人撑着一把塑料透明雨伞,衬衫外面那件外套怎么看怎么眼熟。我于是把图片放大,确认胸口位置还有我从flea market淘回来的小狗徽章,正是上次落在他病房里的那一件。整个人顿时好气又好笑,没想到原来他也会搞这种幼稚暧昧把戏。


我随手保存一张,给他微信发去,并配字:外套蛮好看的。


过了一会儿,他在活动中途悄悄玩手机,回我:我也觉得。主要还是人好看。


我失语。又被他这种突然袭击搞得短暂停电。


我静静等大脑恢复运作,问他,带明星,之后几天schedule什么时候出来?记得提前跟我说啊,我好安排十个司机到你酒店门口准点接送。


他说,其实明天挺空的。


又说,但这件外套太好看,我还没穿够,怎么办?


我说,官网报价不到500块一件,领券再减49。


他说,包含那个大黄狗徽章吗?


我傻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险些气到晕厥,连着打了好几个感叹号,很大力纠正他:不是大黄狗!!那是正宗人间天使日本小赤柴!!


他发过来一个大笑的猫咪表情包,又双击拍了拍我。我闭着眼都能想象出他手机背后那副偷笑样子,心说最好发消息时周围没有人,不然被人家拍到,又要说他工作时间开小差不尊重合作,到时候不要怪我故意打扰他工作不懂事。



第二天郑棋元带着大黄狗徽章和外套一起来了。我本来想带他去附近某旋转餐厅喝下午茶,结果这位就直接登堂入室,到我公寓往沙发上一坐,说自己连着忙了几周好累,现在哪也不想去,只想好好休息。我无奈,只好取消原本计划行程,把主卧给他让出来,让他先安安稳稳好好补了一觉。等他自己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了。这间公寓虽未来得及装上落地窗,还是能从屋内欣赏到很漂亮很漂亮景色。我坐在客厅地毯上看一部前几年柏林节上得奖的中国影片,郑棋元走路的声音好轻,很自然在我身边坐下,穿着我帮他准备的居家服,没上发胶的头发软软的,找到一个舒服位置之后抬手熟练点烟。


电影女主角是很典型港风美人。一段空镜过后,男主角抱着她在飞驰而过的火车旁动情拥吻。郑棋元吐出一口烟,问我,怎么想起来看这个。我说没有啊,找到了就随便看看。他点点头,说这部片子拍得不错,女主角算是他直系师妹,表演很有灵气,会红也是应该的。


我单手撑着下巴,故意问他,有多红?比你还红么?


他又被我逗笑。在烟雾里的郑棋元好像卸下一层外衣,整个人都显得舒展而柔和,离世界无限接近。他说你那么小就跑去国外,难怪什么人都不认得。


我突然也很想任性一次。于是注视着电视屏幕说是啊,确实不认得。整个华人娱乐圈成千上万男艺人,就只认识你一个。


我能感受到他夹烟的手很明显地停顿了,也可能一切只是我错觉。半晌,他伸手抽一张纸巾把烟掐熄,不着痕迹地回避道,行了行了,明明刚进组那会儿也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想起来找补,有点晚了啊。


不晚的。我说。我说郑迪你知道吗,当我想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来都不觉得它会太晚。


是吗。


他站起身,把包着烟灰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他说那挺好的。他说,我还挺希望我哪天一觉起来,也能拥有你这样的天赋。真的。




电影的最后,男女主角一起去了与论岛看海,在幻之浜上捡和自己年龄数字相同的星砂,祈祷着两个人可以永远拥有幸福。郑棋元托腮认真看着屏幕,突然出声说,好想飞去日本温泉酒店泡一泡。我于是放下点外卖的手,抬起脸回道,你想泡汤的话,上海有几处私人温泉也很舒服,我打电话订位应该不用预约,明天就可以带你过去。郑棋元却摇摇头,说,不一样的。又看向我,笑着问,徐小公子什么时候年假?到时也提前告诉我一声,有机会一起旅游。


我分辨不出他这话里究竟几分认真,总之一字不差地记下了,只后悔没能拿手机快些录下来,好防止他日后抵赖。


晚上睡觉之前我们照例喝了点酒,但两个人都没醉,就裹着毯子一起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郑棋元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于他过去的事情,又或者说,有关于郑迪的事情。我没那么多过去可以畅谈,只好拿未来作为交换。我说我有时候其实也挺迷茫的,从小到大周围人好像都特别排斥努力,觉得你这人,好装啊,明明家里钱已经够花好几辈子,还要假模假式的,努力给谁看。后来我就看开了,随他们去吧。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想,以后拼命前进的方向在哪里,目的地又是什么。郑棋元把毯子往上拽了拽,说,不管目的地是什么,往前看总是没错的。我说对,我的确没想过回头这件事。然后他喝了口酒,说你这样挺好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考虑过什么以后。我说可是姐姐说你二十岁就已经在很厉害的话剧剧团演出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工作,怎么被你说得简直像艺术民工。


郑棋元只是笑笑,又说,不一样的,均朔。你跟我是不一样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海浪。退潮时离我好远,偶尔又很自私地把我淹没。他从不把话明明白白说尽,永远留有余地。他以为我懂,殊不知我其实是他班上最差等学生,刻意闭上耳朵,从来解不出卷子最后一道主观附加题。



第二天我带他去看艺术家朋友画展。地点在一个很小的私家画廊,他只带了口罩帽子,和我一同进去的时候十分低调。这位朋友也是我在伦敦时结识的,创作风格很有禅意,我猜测郑棋元应该会喜欢。果然,进去不久他就相中一幅静物油画,说打算买回家里装饰书房。我答应回头私下找朋友聊聊,帮他砍个友情价寄去。他说好,等下微信发你我家收货地址。


我一愣。倒也不是我有意想套他家地址出来,只是实在巧合,大概老天也有些看不过眼。问到了也好,反正以后总有能用上的时候。之前在北京那么久也没过去坐坐,现在想来,着实是有点亏了。


中午吃的是正宗上海菜。我上一次来这家还是在七八年前,听说主厨一直没换,例汤上来之后一尝就知道是熟悉味道。郑棋元口味清淡,大概和吃素也有关系。每道菜上来我都给他一一介绍一遍,他就在对面很认真地听,眼睛睁得大大的,偶尔点头。聊到后来我忍不住出神,好像突然能看到他二十多岁样子。姐姐说他这张脸七八年不曾变过,其实又岂止七八年。还在剧组的时候某天晚上我惯常失眠,就上网搜了他第一部话剧作品来看。那一年他也才二十二岁,出演剧中男主角。台词字字饱满,情绪张力惊人。我看到最后泪流满面,久久难以平静,只能在心里感叹,原来这就是演员对自己角色的诠释与信念感。


下午他助理联系我,接他回酒店准备明天拍摄。我跟他告别,说下次有空再聚。那件他很喜欢的外套最后还是回到了我手里,不过大黄狗徽章给他留下了。他说当我买你的行不行?你开个价。我说不必了,下次去北京记得请我吃饭。他就笑笑说,徐小公子真会做生意。我心想可不是嘛。一个二手徽章换一个下次见的约定,于情于理,确实是我赚了。


不过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没有再见面。我又回归了之前朝九晚五的打工仔生活,他电影终于准备上映,忙着和姐姐一起全国各地跑宣传。上海内部首映会那天姐姐给了我一个位置,我准备了花篮礼物去了,但郑棋元刚好有其他工作,本人并不在现场。活动结束之后姐姐跟我闲聊,问我最近工作如何,身体如何,有没有经常加班熬夜。我说还好,比之前读书时反而轻松。她就稍微放心了,又无意中提起,说棋元这回宣传期又瘦不少。每回都是这样,前两天见他几乎要皮包骨头。我听得心惊,晚上回去之后立刻给他地址寄去一大箱零食,又给他发消息,嘱咐他按时吃饭。我们两个的聊天几乎没有断过,大部分内容还和以前一样,是各种生活小事。偶尔有些稍稍越界的苗头,都被我或他很快糊弄过去。这样的相处模式其实对我们来说都挺安全的,只有个别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生闷气,心想他到底是有多确信我是百分百直男?怎么这样的话都能轻易说出口?还是说在他看来,那些都只不过是像在逗弄小狗的无心之语。见我各种无奈呲牙咧嘴,大约他也是真的乐在其中。


等到来年早春,父亲打算把我调到分公司直接接手总经理职务。我没马上同意,从原来职位离职之后休息了几天,最后同他商量,还是打算再等等,先申请了一年休整期四处转一转。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还没有详细做好计划,骤然轻松下来,不用去公司打卡也不必写各种分析报告,的确不太适应,所以就只好先窝在家中读书看电影。两周之后我决定去北京找郑棋元。我也不知道这念头究竟是从何而起,总之等我恢复理智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飞往北京的飞机上。郑棋元接到我微信大概也吓了一跳,多亏他在家,还能给我这个临时访客开门。但他也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现在是彻彻底底自由人了,可以有无限事情去做。


郑棋元当时好巧也正在放假。他刚当完一个大热综艺飞行嘉宾,节目强度大,连着几天录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六点又要爬起来继续。下一部戏的档期还没定好,经纪人和他在一起选本子,这人跟我抱怨每天都看文字看到眼花,我于是从桌子上随便捞过来一本开始读,想着读完之后再给他做简单summary,好减轻他负担。


其中有个叫《春寒》的故事我们两个都很喜欢。双男主结构,两个人相互救赎又相互撕扯,最后一个死一个生,反而更像是灵魂层面的合二为一。我们讨论之后认定死去的那位更适合他演,于是暂且把其他本子放到一边,不再烦恼选角问题。他给经纪人通电话之后对方也认可了他的想法,但还需要再考虑其他因素做决定。目前整个项目还在前期筹备中,仍要好多时间,后续沟通应该不必由我们操心。


郑棋元的假放到什么时候暂未可知,总之今年拿来冲奖的片子是早已经拍摄好了。他不算流量明星,一直以来都很低调,工作室那边只要他维持稳定曝光率,其他也就不强求。我们两个因此找到充足理由偷懒,每天用他人工智能音箱放各种音乐来听,又把周边下午茶餐厅点了个遍。郑棋元喜欢甜食,和我不同。我总是一边咬着咖啡习惯一边忿忿,心说为什么会有人一天一块小蛋糕还不见长肉,难道糖分都通过语言挥发出来了不成。但不管怎样,他很开心是真的,我很开心也是真的。我总在心里很逃避地想着,大约对我们两个来说,什么关系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只是过程,只是我和他待在同一空间里,面对面讲话。我们互相成为对方生命里的一部分,这经历本就弥足珍贵。只不过实际情况又有可能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北京的第十几天晚上,我窝在他懒人沙发上读村上春树。读到一半脑子里突然闪过某些记忆,于是放下手中书本,看着天花板没头没尾地说,郑迪,我们两个一起飞去日本泡汤吧,你之前说过想去的。他放下手机,转头看我,问,什么时候。我说不知道。就明天,或者后天。然后他站起身往卧室走,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实在莫名其妙,或者嫌我太烦。结果他手搭上门把又回头看,跟我说,护照身份证不知道在不在这里。所有证件平时都放经纪人那边保管,她现在估计睡了,要等明天一早才能再打电话叫她还。



我没想到这趟日本之行最后竟然真的得以成行。郑棋元出发时只拎了一个很小的箱子,原因是我告诉他有什么缺的用的可以到那边再买。他忍不住调侃我说,认识这么久,终于在你身上看到一点富二代影子。我无奈,没问他心里究竟怎样才算合格所谓“富二代”。父亲从小对我管教很严,零花钱也并非可以无限额支配。回国后又先让我当了半年打工仔,每天上班超过一千块衣服首饰都要考虑过再戴,免得让人家觉得我炫富浮躁,平白传出好多流言蜚语。


但这个时候钱确实是可以派上用场的。我们两个都不是缺钱的人,订机票酒店基本不看价,全凭心情。一个日本朋友给我推荐了几个他家乡附近有名的温泉山庄,只是通常要提前好久预订。我找了点关系叫老板帮忙腾出一间套房,不用特别豪华,整洁舒适就好,特意嘱咐要有私人汤池。郑棋元手臂和后背都有纹身,很多公共汤池可能不放他进。当然我自己其实也有私心。具体是什么不方便赘述,反正动机不纯。


飞机落地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半。郑棋元在飞机上睡了一路,整个人仍然迷迷糊糊,只知道跟在我后面拖着箱子走。我对于旅游的经验还算丰富,且确定要来之后的当天晚上就做了简易攻略,把出行食宿全部安排妥当。出了机场有叫好的司机来接。郑棋元把行李放好关上车门才反应过来,转头问我说,这是你提前弄好的呀?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这么迟钝,还是单纯没睡醒,强忍笑意说是啊,不然哪会这么刚好。他就点点头,抱着背包转过头看窗外,拿出相机要拍。我也忍不住滑开手机锁屏,和他去拍同一片山丘,只不过最后作品实在本末倒置,画面中大部分是他侧脸,说是山丘都有些勉强,只剩下一点残影,将画面边沿铺满。


北海道的早春还有积雪。我们到酒店之后先收拾行李,晚上到附近料理店吃寿司和天妇罗。郑棋元碰不了刺身,我也没点,最后陪他一起吃了好多和果子点心。回酒店的路上我们一人围一条围巾,都冻得耳朵红红。他说想起以前在东北,很小的时候,春天下大雪,他跑到屋外想要堆雪人,但没人一起,最后只好留下小小的两个雪球歪歪扭扭摞着,鼻子眼睛都丑丑的。我听完从路边围栏上抓起一捧雪,轻轻团在手里,努力捏出来一个爱心的形状,再递给他。他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你当年那个小雪人的心脏。你拿着它,保佑以后每个下雪的春天都有人一直陪在你身边。


郑棋元低下头笑。他说谢谢啊。今年没有雪人,但有只熊猫在旁边蹦蹦跳跳,蛮热闹的。


熊猫本人抬手打了他一下,又自己把手重新缩回大衣的口袋里。我问他以前有没有来过北海道。他说有的,但是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又问,你一个人吗?他没马上回答,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想开个玩笑把话题揭过,却听到他说,不是一个人,和剧组一起来的。当时有很多地方想去,碍于行程安排没办法实现,所以一直很遗憾。还好,这一次可以弥补过来,倒也不算太晚。


夜晚的温度使我的大脑要拼命运作才能跟上节奏。再过一百米就是温泉山庄的大门,我却突然放慢了脚步,流质空气中酝酿出一种沉默。


半晌,我眨了眨眼跟他很缓慢地说,郑迪,其实我还可以陪你一起弥补更多的遗憾。


他没说话。陪我一起站在路灯下面。暖光里有浮尘飘来飘去,他连睫毛都是透明的,好多影子从缝隙间隔投下来,不近不远。后来我总在想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我们俩注定要有点什么遗憾了。对他来说,我的好感与喜欢都不过一时兴起。我年轻,好奇,永远无法满足,聪明是我唯一的优点。要是他给了足够的暗示,有一天我就会自己乖乖离开了,可他偏又做不到那么决绝。


所以他最后的答案是“好啊”,而不是“算了吧”。这就相当于“下次见”里的下次,谁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这个下次存在。这个人一辈子的谎话大约都给了我。但这两个答案实际上于我而言又没有区别,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好周全。他不再将破绽留给我了,这让我比亲耳听到他说“算了”还要更难过。


好在我足够聪明,装作无事发生从来最有一手。



回住处之后我先去冲了个澡。本想着是第一天入住,舟车劳顿,可以先早点休息。然而吹完头发整个人又没了困意,左右没事可做,不如快点体验一下顶级汤池。我裹好浴袍,踩着人字拖往后院走。正在心里感慨四周竹林环绕,还有薄薄积雪,景色实在漂亮。结果再一回神,就看见郑棋元穿一件传统日式卫衣坐在汤池边上,双腿正放进去适应水温,腰间系带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白皙胸膛。


我被这场面弄得一时间有些空白,怔怔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郑棋元这时抬头看到我,也有点意外,但很快就朝我笑笑说,愣着干嘛?身上不冷啊。


我不着痕迹移开一点视线,眨眨眼说没有没有,我不知道你在。你……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就先回去,等差不多了我再出来。


没事。他看着我笑笑。来都来了,再赶你回去,岂不是显得我太不人道。


我摸摸鼻子,噢了一声。


感谢北海道早春寒冷温度,温泉的热气在半空中氤氲成一片拦在我们中间,叫我不必直面文艺片男神赤裸裸漂亮身体。但是四肢在水面下难免偶尔相触,我几乎全程紧绷神经,生怕越雷池一步。


郑棋元泡汤前拿了一瓶清酒,放在木质托盘里,小瓷杯刚好两个,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早有预谋。我们于是开始分饮,他先帮我倒好一杯递来,手臂上的纹身线条模糊在雾气里,反而更美,更不似人间。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得有点急了,忍不住咳嗽起来。他靠过来想帮忙拍拍我后背,然而手掌接触到我皮肤时却让我浑身发麻。我于是不得不抬起眼同他对视。那双眼睛藏在一切朦胧的背后,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澈暧昧。


热气将他的皮肤蒸得泛红,我知道他一定没醉,是我醉了。如果今天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被困在这一处小小孤岛,我大概有勇气做任何事,包括一些不需要理由的拥抱和亲吻。可是事实是时间总在向前,没人能被永远留在昨天。


我听着水声潺潺穿透我的胸腔,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靠他很近。我突然很想听他讲话,就随便讲些什么,什么都好。所以我说,郑迪,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放下小酒杯,点头说,好啊。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可以答真话,也可以答假话。如果觉得对方答了真话,就自己也用真话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觉得对方答了假话,就自己也答假话,但不必解释,只给答案就好。


他就笑,像个吃到糖果的小孩子,问我怎么总是喜欢制定这么复杂的规则,成心要他头痛。我心想,就是真的不想你明白,因为你这个人最不爱也最不会撒谎,每一句回答都好容易被看透,我才好借机耍赖钻空子,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偷听你心声。


我说,那先举个例子,你平时吃肉吗?


他说,不吃呀。


我说,我吃的。就是这样,因为我知道你讲了真话,所以才也用真话回答你。


他点点头,似乎明白了。问我,甜点跟烧烤,你更喜欢哪个?


我说甜点。他又笑起来,好像掌握了规则,说,那我喜欢烧烤。


我说,最近几天你过得开心吗?


他说,很开心。


我说,我也是。


他垂眸微思,想了一会儿挑起眉毛给我下套,我上一部电影你看了,我跟你姐姐,你更喜欢谁的表演?


我一愣,最后嘴巴先如实说道,你的。


他看我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笑着解释说没关系啊,你不要紧张嘛。其实刚才问你之前我就想好了,不管你说是谁,我后面都会回答另一个人的名字。


狡猾。狡猾的狐狸。


我们就这样不痛不痒绕了几圈,彼此都守在安全线内,足够小心谨慎。网上说温泉最好不要泡超过二十分钟,再加上酒精,我已经感觉大脑有些缺氧,想好了要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就死心回去睡觉。但是郑棋元却比我先一步发问。他揉揉太阳穴,一只手搭在身后石头上,变换了语气道,那我问一个犀利点的吧,要不然多没意思。


我心脏突然一紧,等着他的下文。


他含笑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会儿,饶有兴致地说,那就上次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那个妹妹问你的问题好了。过去这么久,你现在有想要谈恋爱的打算了吗?


我在水里猛掐了下自己掌心,很快回答,没有。


他就向后靠,整个人呈现一种慵懒的样子,水雾漫进眼睛,好轻松好满意地点点头。


他说好巧,我也没有。


我感觉我的大脑在那一刻仿佛停止思考了。我拼命地回放着他上一秒的表情,他的语气和动作,他语调里细微的振动。我甚至开始想,拜托了就告诉我他是在说谎吧,他一定知道我说的是假话。但他那么透明,那么容易看破。我熟悉他撒谎时的每一个表情,而刚才那副样子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


我突然有些愤怒,愤怒于明明我的心思就像他的谎言一样好容易看破,他偏装作不懂,甚至握着一块免死金牌,以无知者姿态在边界之前肆意闯荡,自以为安全。这真的很没意思。我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轻轻笑了一声说,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们就回去休息,你要快一点回答。


他说好。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沉到不像我自己。我说,如果我现在跟你承认,我上一个问题回答的是假话,那你呢?


他愣了一下。


他试图笑笑转移话题说,你这样算犯规吧。


我说对,我犯规了,但我想听答案。


他也看着我,酒和暧昧一起蒸发在空气里。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好无奈地叫了声,均朔。


我就知道他意思了。这种时候,我突然又无比讨厌自己的聪明和敏感。我从身后拿过干燥浴巾,起身披好,走到岸上去。他不讲话,一动不动靠在那里,连水声也没有。我于是原路回到房间,穿好睡衣,翻遍了行李箱没能如愿,过好久才想起来自己这一次好像没有带烟。


我们两个的榻榻米挨在一起,中间隔了不到二十厘米距离。我实在不想再勉强自己面对这种尴尬场面,干脆裹好大衣,穿上鞋子去山庄内四处游荡。


再回房间时郑棋元已经睡了。床头点亮一盏微亮小灯,倒也未必是为我留的,万一是他怕黑呢。我洗漱完毕,终于躺到他身侧。他背对我蜷缩着,呼吸声好均匀,但我草木皆兵,就这样硬生生失眠整夜,一直挨到窗外蒙蒙天亮。


怪我非要自掘坟墓。




07


我时常庆幸自己是一个喜欢提前做计划的人。对于未来的掌控感让我感到安定,甚至永远有一条退路可走。这次日本之行也是一样。还好我早已安排好每一日大概的内容,不至于完全乱掉阵脚。之后几天我更像是在按部就班完成任务,装作很正常地带郑棋元去吃各种好吃餐厅,看各种漂亮景色,而实际上则全然把自己关闭起来,就连在电车上和他并肩而坐时也沉默不语。郑棋元当然知道我在闹脾气。有好几次我感觉他好像想拦下我说些什么,比如从回转寿司传送带上取下一盘鳗鱼卷放到我面前的时候,还有过马路拉住我胳膊叫我看车的时候。但这些契机最后都流于不言,一直持续到在日本的最后一天。


离开酒店之前他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我说好,就自己待在房间收拾行李。客厅角落有件外套掉到了地上,是他的。我在这外套前面站了三分钟,才把它拾起来,好好挂回衣架上。


外套胸口上别了个徽章。就是那条熟悉的大黄狗。两三磅的东西硬要搭配他小一万的Valentino,太蹩脚了,我匆匆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痛,赶紧调头回卧室找了点其他事情做。


飞机六点半起飞,目的地是北京,我前一天晚上差点冲动重买一张直接回上海。后来还是没办法,好多乱七八糟东西都在他家。我心想怎么搞得像分手一样,明明都不是情侣关系,顶多算暧昧失败吧。但就真的很自作孽,他也没那个义务总要让着我,怪我非不好好做小直男,戳到他安全警戒线了。怎么会有人比我还会装乌龟呢。稍微碰一下壳子,头和手脚就全缩进去了,撬都撬不开。


回去飞机上他戴着帽子口罩睡得很沉。我知道他前两天有点感冒,逼着他吞了几粒感冒药,今天大概还是没好全。他说他怕会传染我,因此连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都免了。我心想倒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病毒又不是通过皮肤传播的,虽然我高中念AL根本没选生物,但基本常识还算有,没他想象的那么好糊弄。


我顶多算是自己糊弄自己。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头靠在我肩膀上,还有点懵,迷迷糊糊扶着扶手坐直了。我头转向一边看窗外,已经快要降落,北京夜景星星点点灯光很漂亮。他彻底清醒之后对我小声说抱歉,我说没事,心里却想,除了没事我还能说什么。难不成告诉你我其实希望你靠久一点,呼吸声可以重一些不要那么轻。说完这些你又要愣住了,好像竟然是我在故意欺负你。


二十分钟后飞机平稳落地。他经纪人亲自来接我们,问这一趟玩得怎样。我笑着说很开心,金枪鱼饭团很好吃。郑棋元玩手机的手指就突然停了,我们在日本十几天从来没人点金枪鱼饭团。


经纪人又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我说,就明天一早的飞机。郑棋元放下手机,转过头停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他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反而满足我心里一种诡异报复欲。我于是故意无所谓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等会儿收拾下东西的功夫,明天我自己打车去机场就好。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转过去望窗外,留给他半个后脑勺,过好久也没坐正,听到他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就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电视机里在放晚间电视剧,但我知道他没在看。我从洗手间把我的牙膏牙刷剃须刀全装到洗漱包里封好,各种乱七八糟书本杂志还有笔记本整理完塞进夹层,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箱子加一个背包的程度,原来同我来时并没有什么区别。行李放到门口之后他问我,都装好了吗?我说嗯。他说,那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机场。我说不用,车我刚才回来路上就叫好了。他轻轻啊了一声, 最后说那你好好休息。


其实我说叫好了车是骗他的。我在回来的路上思绪一直很乱,直到进门之前仍觉得好不甘心,但又毫无办法。当夜我在客房看着天花板躺到凌晨三点半,脑子里仍然是那天和他泡温泉的场景。那时我就知道我大概后半夜也不可能睡着了,干脆坐起来重新穿好衣服,叫了一辆快车十分钟后到楼下,趁他没醒过来之前匆匆逃离此地,免得太过煽情,又好难收场。


我一个人拎着箱子出门,动作尽可轻。到机场时还不到五点。我不慌不忙过了安检,躺在vip候机室里补眠。快要开始登机之前机场工作人员才把我叫醒。我在他们指引下上飞机找到位置坐好,一看手机,时间是早上七点十四。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进聊天框,给郑棋元发过去一条,走了,然后就长按选择了关机。这个人平时作息都是凌晨睡中午起,说不定要到下午才回复我。就算回复也肯定是没什么新意的内容,比如好的,比如一路平安。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落地。我提前叫了家里的司机来接,于是打开手机,正打算同对方联系。微信新消息提醒却先一步弹出来,想不看到都不行。我只好认命地点开,置顶聊天框冒出一个红点。两条新消息。第一条被我猜中,果然是“好的”,第二条却不是一路平安。我动作一顿,紧接着看到回复时间,整个人愣在手机前。


07:14

我:走了


07:16

棋元:好的

棋元:上海降温了 外套穿厚一点 照顾好自己


眼睛有点痛,大约是之前熬夜搞的。我抬手揉了揉,总算舒服一些。


我叹口气,靠在椅背上有点自暴自弃地想,还好。还好没流眼泪。





08


回上海之后没多久,我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假期,到父亲那边报道,开始着手打理分公司事务。万事开头难,这是我早学会的道理。父亲刚开始还有点奇怪,问我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不再好好休息休息。我胡乱编了个理由说是因为想赶快把之前学到的理论应用起来,趁热打铁。实际上却是想给自己时间冷静一下,暂时跳出之前纠结的怪圈,重新考虑我和郑棋元之间的关系。好在一切的确如我所愿。我每天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在各种会议和商业活动之间来往应酬,时常累到整个人回家软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很多工作其实本不必我亲自经手,是我主动要求接过。我的直系下属们因此都对我十分感激,虽然我还是偶尔听闻有人在背后讲我不说话时好凶,不敢看我眼睛。好吧。大概我注定没法做个体贴温柔老板,那就这样保持一点距离可能也不错。


等我稍微能从忙碌的工作生活中喘一口气,再打开我跟郑棋元的聊天框,中间已经有了将近一个月的空白。我自己其实很清楚,在有关他的问题上我何其没有原则,甚至在收到那两条早上七点的微信时就已经开始心软。但我又摸不准他想法,怕他仍以为我在生气。算了算了。我就想,朋友也好,小孩子也好,哪怕是好闺蜜的弟弟都好,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如果他不想提,我就当不知道。反正生活总要过的。反正装聋作哑这件事我跟他都擅长。


就在我考虑着如何重新扮演一位好朋友角色时,郑棋元突然在我一条新发的朋友圈下面留了一个赞。我前一晚留在公司加班,凌晨忙完,自己在办公室看电影,拍了张电脑屏幕留作纪念。我看着点赞列表里面他的名字,总觉得很奇妙。干脆也戳进他朋友圈,在他最新自拍下面翻来覆去斟酌许久,最后很克制地留下一条评论:好看。


然而点完发送没几秒我又立刻觉得好蠢,怎么想怎么手脚蜷缩,仿佛因为工作太累身体不听大脑指挥,最后终于还是按了删除。结果半小时之后收到了郑棋元发来的私聊。第一条是“这条评论已删除”的截图,第二条是一个普通的问号。我两眼一黑,忘了还有删除提醒这回事,只好破罐子破摔,回复他,刚才发错了。


郑棋元:啊哈哈…


完蛋。爆炸尴尬。


但还好,一不做二不休。我借着这个契机,干脆问他大明星最近都在干嘛。他说不干嘛呀,还在一个人休假。我盯着那句“一个人”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自己有点难辞其咎。


我说,那蛮好的。我最近忙公司的事情,连双休都没有咯。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无语,说到底还不是自作自受,又没人逼我提前结束假期。郑棋元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很久,最后也没说什么,双击头像拍了拍我聊表安慰。


我们就这样有点别扭地重新开始联系。对话内容依然是一些日常琐碎,看起来无聊又安全。郑棋元后来真接了《春寒》。这事还是姐姐告诉我的,那时候夏天都已经过去一半了。听说他因此推掉一部高成本大制作,和工作室老师大吵一架。我倒没向他求证,只是微微有点意外。姐姐说他早几年在片场看到新人被欺负还会帮着出头,也因为这个得罪了一些圈里人,只不过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也就收敛了,不争不抢,随遇而安,做什么都是默默地,从来不让人知道。


我是真的很想亲眼看看那个时候的郑迪。敢爱敢恨,热烈锋利。我甚至想会不会如果我们早几年相遇,一切欲言又止都会变得明朗,一切复杂纠缠都会变得简单。我甚至更有勇气问他要不要和我试试看。虽然结局可能被他一拳打到脸上,但那也很酷。我们应该都会比现在更勇敢。



七月底姐姐工作告一段落,难得回上海常住休息。她约我出来陪她逛街喝咖啡,大墨镜遮掉半张脸,看起来心情很好。我们刚在店里坐下,她就看着我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然后说,瘦了。我其实没太留意自己体重变化,就点点头,说工作忙。过了一会儿看她还在出神,我歪头凑过去一点,问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有,就是觉得你一下子长大好多,跟去年刚回来时好不一样,已经是能帮家里分担的大人了。


她说爸常常在电话里跟她夸我,还不好意思直说,每次都拐弯抹角的,暗示我最近一段时间表现很好。我笑笑,说他不一直都这样,小孩儿似的。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一会儿,又叹口气,说也就半年之前吧,你在咱们家里也还算是小孩子呢。


咖啡端上来,我淡淡说谢谢,喝了一口,回她,小时候你总嫌我太小不懂事,长大不是好事情么。


她说不一样的。小时候是嫌你总拿抓完泥巴的小脏手摸我裙子,现在倒希望你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好了。


我拍拍她的手,说别想那么多嘛,我现在蛮开心的。倒是你,女明星这么辛苦,什么时候找个人照顾你啊。


她愣了一下,而后竟然笑了,弄得我有点莫名其妙。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我面前,叫我打开看看。里面是De Beers镶钻铂金戒,内圈还刻了她名字。我顿时傻眼,还没反应过来,她把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戴上,戴的是左手中指,抬起来在我面前晃了晃,又说,本来前两天就想告诉你的,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当面说比较好一点哦。


我整个人仍沉浸在震撼与迷茫之中。虽然知道她前阵子一直有在谈男朋友,但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任姐夫真能让她愿意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我想说点什么,最后没忍住先笑了,语无伦次道,不是,你,啥时候的事啊?你公司知道吗?他爸妈和咱爸妈都同意了吗?


她把盒子收起来,喝了口咖啡说,早都见过家长啦。也就是你,前阵子这么忙,总看不见人影。好几次给你打电话都没人接,后来也不敢打扰你咯。下次叫上他一起吃饭。


我自觉理亏,忙说一定一定。姐姐说对方并不是圈内人,而是开私人诊所的牙医,中德混血,有责任感还很温柔。我当然知道干牙医这行有多赚,于是也不担心两边家境问题了,看她一脸幸福开心,自然只有祝福的份。我本以为她大概又要借着这个话题关心我人生大事,或者暗示我哪家沪圈名媛对我有意,叫我抽空和人见上一面。但她只是静静喝了会儿咖啡,然后问我,可以不可以来当她婚礼伴郎。


我笑说当然,这种事哪有我拒绝的份。她抬手轻轻打了我一下,让我不要搞得像是她故意强迫。而后她又说,其实婚礼已经找了朋友在筹备了,可能就定在冬天之前。她先生考虑到她明星身份,让她伴娘伴郎都找自己的朋友。伴娘是她两个从入圈起就一直玩到现在的好姐妹,因此伴郎也要两个,一个位置留给我,至于另一个……


她一句话说到一半我就已经有了预感。果然紧接着就听到她讲,昨天问棋元有没有空,他说那时候可能已经进组了,但是无论如何会从片场请假赶过来,还说要好好准备新婚礼物。


我手一抖,努力不动声色地把手中咖啡杯放下,噢了一声,说那蛮好啊,但你这样会不会太打扰人家工作。


她瞥我一眼,说你这叫什么话。我结婚他哪有不来的道理?来都来了,这么大的腕儿,不放到台上撑撑场面简直不要太亏。而且跟他还分什么人不人家,都是一家人。你去年不还跟他玩得很好嘛?天天黏一起,那时候怎么不说打扰他工作。


我嘴角抽动一下,脑子里全是老李在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我说那时候也是因为刚好待在一起,不是我故意要去烦他。扯了两句之后我又突然想起什么,抬起眼试探着问姐姐,你找他过来时具体是怎么说的?有没有告诉他具体情况?拟邀名单呢?他知不知道另外一个伴郎是谁啊?


姐姐就很莫名其妙地瞥了我一眼,喝了口咖啡回说,当然知道。我跟他讲我弟弟这么帅,到时候肯定要放台上养养眼的呀。那他能说什么?总不至于因为这个不高兴吧?


我无奈,心想这倒也真不一定。但嘴上还是说,那就好,我就怕你一声招呼不打,到时候吓到人家。


她隔着墨镜翻了个白眼,又掏出手机,拍我一下说,来来来,不是怕吓到人家吗?我拉个伴郎群,以后有什么消息直接群里通知,这样总行吧?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手机里已经弹出了新消息。群里果不其然只有我们三个人,群名的最后还加了两个男人手拉手的表情符号,看得我一阵头晕。郑棋元显然也没搞清状况,发了一个问号就销声匿迹。我只好暂时性装死,留姐姐一个人在群里噼里啪啦打字。


这事最后就这样定了下来,没给我留任何后退余地。我后来又陪她买了几件衣服,答应送她一个Birkin作为订婚礼物,真结婚的时候还得另算。分别时她踮起脚抱抱我,用力拍下我后背叫我低一点身子。我跟她说注意身体,准备婚礼别让自己太累。她难得正经起来,说朔朔,你得答应姐姐,下次见面要让自己更开心才行。我说好。一定。她松开我时眼眶好红,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一眨眼她又笑着将眼泪收回去了,挥挥手坐上助理开来的车。


确实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所谓开心的情绪几乎消失在了我的价值序列里。不是忘了,只是不知不觉之间把它看得轻。以前我是很喜欢讲开心的人。周围的朋友要开心,家人要开心,最在乎的人要开心,自己也要开心。但是大人世界里要人永远开心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我也是从某一天开始意识到,这样的祝福或许是有些自私了。至少在我无数次向郑棋元强调,你要开心的时候,我只顾着追求结果,而从未想过有可能是自己扰乱了他快乐的进程。


但我知道姐姐的话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单纯看出我没有以前快乐,提醒我人生可以活得更轻松一点。我很希望轻不轻松能像一个随意操控的滑钮,在我需要的时刻被拿出来任意支配。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如果是这样,活着也会变得很洒脱,很容易。没有谁会再离不开谁。




九月份婚礼开始筹备,《春寒》也即将开机。姐姐抓住郑棋元最后一点空闲时间,隔三差五往伴郎群里发布任务,从地点到捧花全征求我们意见,每次发完之后自己又忙着干别的凭空消失,只剩我和郑迪两个人认真讨论。有时候话题讲到一半,我都会产生一种诡异错觉——到底谁结婚?是她还是我们?然而想完之后又赶紧打消念头,以“去看文件了”为由火速撤离,留郑迪一个人面对疾风骤雨,想想还挺有些对不住他的。


但我其实很谢谢姐姐的这个决定。如果没有这样的契机,大约我们还需要好大的勇气和借口才能一点点慢吞吞地爬出自己的壳子碰一碰触角。郑迪进组那天给我发了他们开机剪彩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站在导演旁边,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看起来还是好年轻。我发了三个喷彩带的表情预祝他顺利,没想到他立刻拨了视频过来,接通后心情很好地给我看片场布景。


我盯着屏幕里微微笑的他,心脏一时间却又有些发涩了。


月底姐夫有几天工作忙,我找了个空闲,到婚礼场地帮姐姐一起布置监工。这次仪式一切从简,只请亲戚朋友,地点定在市郊一处私人公馆。去之前她发微信问我三围,说伴郎服也要提前找人订做。我太久没量过这玩意儿,一量居然真的比回国前瘦下来好多。发完之后她又一阵感叹,说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瘦成这样。上午问棋元,他腰围穿着衣服量也才六十五,要不要人活啊。


我脑袋里又浮现他半年前在北海道和我隔着蒸腾水雾的身体。他确实好瘦,瘦到只剩一把骨头,偏偏线条那么柔和漂亮。我那时不敢看他脖子往下,只好看他眼睛。太多情了。会不会世界上每个人在和他对视时都曾经想过或许他也是爱我的。


我在场地跟姐姐汇合,前后忙了两个多小时,想坐下来休息一下的时候郑棋元发微信问我在干嘛。我说在给准新娘当免费劳工,他就发来三个大笑的表情,又问,怎么样,顺利否?我干脆给他拨去视频通话,举着手机四处游荡一圈,360度全方位展示,连桌上摆着的餐巾盒都没放过。


过了一会儿他结束视频去排练,我放下手机,再抬头,才发现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对面,手上夹着一支女士香烟笑着看我。我走上去无奈道,都要结婚的人了,多少自己注意点。她说你少来,自己明明也没少抽,当我不知道?


我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她看我一副吃瘪模样,又心情大好,凑上来挽着我手臂在一旁坐下。我们就这样窝在小角落里一起看着场地内工作人员走来走去,让我想起小时候背着书包去戏剧社等她排练结束一起回家。所有人都忙碌着,但我们很静止。这种时刻我总会感觉我们离彼此很近。一些脆弱的东西好容易就袒露出来,即使沉默着不发一语,她静静抽烟,我看向前方,也有一些话散在空气里头,比烟更抽象一点。


她又抽了一会儿,然后把烟放下,笑了笑,和我一样目视前方,问,刚才在跟你棋元哥视频啊?我没打算瞒她,点头说嗯。她就深呼吸,长长呼出一口气,说,哎,真好。之前看你们好久没有互动,还以为你们闹矛盾了。没有就好,要不然我又要费心乱当和事佬。


我面上不显,也笑笑说,怎么会。我们有什么好矛盾的。


她说,也是。之前还看你们总一起出去玩,也不告诉我,以为朋友圈不发合照我就不知道呢。


我说啊,那你怎么猜到的。


她怼了下我胳膊说,废话,又不是没长眼睛。前后脚发同一个地方照片,吃同一家餐厅,哪那么多巧合。


我张张嘴巴,最后只好笑,夸她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她站起身,把烟熄灭丢进垃圾桶,然后走回来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换了种语气说,朔朔,上次你答应过的事情有做到,姐姐很高兴。


我愣了一下,过后才想起来是她上次说让我要更开心一点。


不远处她助理跑过来叫她确认新到位装饰牌。姐姐朝那边点点头,说了句就来。然后拍拍我肩膀说,行啦,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就不留你了,赶紧回去睡觉吧。我起身,抱了抱她,说那你之后如果有什么事再叫我。她说嗨呀,你姐夫过两天就没事啦,不出意外的话就直接婚礼见吧。这几天别熬夜,涂点眼霜消消黑眼圈, 帅一点给姐姐长脸。


我说行,我尽量。但黑眼圈这事也不能怪我,你要感谢咱们家这种基因只传男不传女。


她抬手打了我一下,说知道啦,你姐我有黑眼圈也是大美女。回去路上小心点,补你的觉去吧。


我和她挥挥手,看她转身踩着高跟鞋又精神十足跑向了装饰牌远处的方位,想起她方才说了一半被打断的话,仍觉得有些恍神。


我走出公馆大门,一摸口袋,那天恰好忘记带烟。





09


姐姐婚礼之前两个星期,公司遇到点棘手事情,我又陷入了毫无规律的失眠。


硬要说起来的话,这感觉其实并不陌生了。还在英国读书时我常因为考试毕业申请一类的事情焦虑,凌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在过自己没有完成的事项,总觉得好像有无限任务去做,又找不到出口。一些七零八碎的情绪缠上来包裹住我,连一株白天忘记浇水的花都让我心绪不宁。我知道这状况不是什么小问题,然而又很难单纯以病理的角度对它分析。医生开的药物我都有按时吃,为了避免产生依赖用量非常克制。到了白天这种感觉其实会缓解一些,我以一种以毒攻毒的方式为自己施加更多的压力,希望能给大脑“我有在不停努力”的信号,可惜收效甚微。


失眠持续十天之后我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去参加姐姐婚礼,于是只好把任务放下去,找人帮忙盯一段时间公司,回家吃安眠药补觉,四天加起来总算睡到二十小时。伴郎服好早就已经寄到我家,婚礼前一天我重新试穿,腰的位置已经有些松了。郑棋元给我发微信说自己明早七点四十到机场,有人接他过去。我说好,那到时候见。说完才忽然想起来,原来我们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真正见面了。


这种时候我意识到原来我对他还是依赖。只不过这种依赖随着时间在不断不断内化,变成精神上的一种抽象概念。其实去年在剧组时和他朝夕相处,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真有多需要他。但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其实是我真的很难得完全没有顾虑的一段时间。没有论文方案合同企划,只有艺人行程单和电影剧本。虽然时常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这样那样的疑问,但最后还是好容易就和自己和解,情绪袒露得也轻松。他当我彻彻底底straight,我当他难得知己好友,谁对谁都毫无威胁,谁对谁都绝对无辜。


第二天一早,我换好衣服叫司机送我去场地。去之前涂了点素颜霜,想让黑眼圈稍微不那么明显。总之等下是要重新做造型的,看起来气色没那么糟糕也就行了。姐姐上周刚向媒体正式宣布婚讯,在社交媒体上也引发不小的讨论。这一次婚礼虽然低调,难免有记者闻风赶来,蹲守在外面伺机而动。我一个素人倒无所谓,戴着口罩从后门进入,刚准备打电话就被她造型师接上,带到二楼小房间去做准备。郑棋元航班应该早已经落地。上底妆时候我每隔半分钟就要伸手看一眼手机,后来把造型老师弄生气了,勒令助理将手机没收,老老实实坐座位上任他摆布。


化到眼睛的时候造型师让我闭眼。我于是乖乖闭上,耳朵反而变得很灵敏。我听到他同助理讲让拿另一盘眼影过来,听到紧凑脚步声和瓶瓶罐罐碰撞,听到有人过来问我们进度如何。但是在我捕捉这些零散信息的同时,我仍然不可避免地去想有关郑棋元的事情。猜他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穿和我一样的黑色西装。我是真的很紧张。或许失眠留下的后遗症仍在起效,否则我怎么如此过度敏感,连听到房间门多开一下都要心悸好久。


然而当我再睁开眼,才知道原来刚才的心悸并不是毫无理由。


郑棋元靠在门上,穿一件长长的卡其色风衣,黑色西装搭在里面,领口花纹果然和我一样。他头发好像长长了,很蓬松地放下来挡住一点眼睛。隔着黑色口罩,我知道他在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旁边会有几条细细的纹路,很漂亮,让人好容易溺进去。我们在这样一个小小房间突如其来地对视,不是隔着屏幕也不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我想到他好多次无可奈何的叹气,然而每一次背后又好像是柔软的,棉花一样,一团团摞出我不顾一切坠落的可能。直到他走近,我才想起原来方才我们都忘了讲话。他在我面前的梳妆台旁边停下来,摘下口罩,说,均朔,好久不见。


我停顿好久才正常,笑了下回他,是。好久不见了。


造型师给他拿来一把椅子,就在我右边放好。他把风衣脱掉,露出里面同样款式的西装。我以前从未亲眼看他穿这样正式且修身的衣服,好不一样,好适合拥抱。遇见他之后我好像总产生这种傻里傻气想法。以前是不会的。要对视便对视,要亲吻便亲吻了。行为被气氛与合理性推着走。我还以为自己天生适合在感情里做个来去自如的流浪人。


化妆的时候我们聊天。他说他昨天一场重头戏才拍到一半,今早飞机上还在看台词。我问他,是你在地下室把自己锁起来录VCR的那场吗?他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故作神秘笑笑,不回答。他也笑了,说你是不是有偷偷看导演朋友圈?


我没告诉他,我其实根本没有他导演微信。能猜出来是因为我对剧本已经读到滚瓜烂熟地步,以他记忆力,全篇需要大段背诵台词的就只有地下室那一场而已。


后来我们又聊某个新播美剧,某档大热综艺。头发也定好型就算结束了。我抬手看腕表,还差半小时婚礼开始。姐姐这时候在伴郎群里圈出我们两个,问我们准备好没有,记不记得等下进场的站位和流程。我回复一个ok的表情,又替郑棋元回复,说他也ok。姐姐这才放心,拍了束桌上的精致捧花发给我。


郑棋元就在这时突然从我背后俯下身靠近。他拍拍我肩膀,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我出去抽根烟。我转头,离他脸好近。他冲我很狡黠眨眨眼,然后就走出门去。我失语,鼻尖嗅到的依然是熟悉香水味。


心脏跳得我甚至有点痛。



真正见到穿着婚纱的姐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好像这个从小到大跟我最亲近的人确实要结婚了。姐夫跟我是第一次见面,人很绅士,脸比照片上还要立体,活脱脱一欧洲男模,但是讲一口流利北京话。伴娘团跟郑棋元都太熟,只是第一次见到我,终于逮到机会开我玩笑。聊了没两句,就问我是不是有被好多漂亮小姑娘追。我说我现在几乎要睡在办公室,每天都一堆事情做,大概只适合跟合同谈恋爱,还是不要出去耽误别人了。讲完这句话我恰好看到郑棋元表情。他看起来有点出神,被我抓到后还愣了一下,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小动物似的。然后就听到姐姐叹气,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懒得操心他了。反正才二十四岁呢。等到三十还找不到对象,再逼他去跟人家坐下来相亲。


准备入场的时候,郑棋元站在我的后面。我趁主持人还在讲流程时悄悄回头看他,光刚好打在他脸上,一半冷一半暖。十月份天气已经有点冷,他悄悄把双手放到身前来回搓着。发现我回头之后,他用眼神无声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突然觉得这一切美得好不真实。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这一刻我们站在婚礼的门外,即使不是被祝福的对象,即使不是恋人,好在也同样被光笼罩着,同样见证过一遍幸福的完满。


婚礼入场曲响起,侍者为新郎新娘拉开大门。我的双眼被门内灯光晃了一下,来不及思考,就跟在新郎身后,手里拿一束小小捧花。台下坐了好多熟悉面孔。当时我打工的剧组导演也来了,戴着帽子穿着休闲西装坐在旁边。最靠近舞台的地方是爸妈还有姐姐未来公公婆婆。所有人都笼罩在柔和里,如同全世界都在祝福爱,全世界都没有棱角,好温柔。我被灯光刺得想要流泪,二十米距离硬像是走在过去二十年。后来在主舞台停下,自觉站到两边。轮到他们要去交换誓词,终于能安安全全躲进阴影里。


我躲进阴影也并不是因为难过,只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放任自己泛滥地共情。婚姻也好爱也好,对我来讲都是很神圣的东西了。我看着他们交换誓词,台下所有人投以灼热的目光。主持人讲生老病死,讲忠贞不渝,而姐姐脸上是真心幸福。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使命完成了。当他们对彼此说完我愿意之后,舞台四周刹时喷出满天银白色的飘带。来宾们鼓掌欢呼,而他们在所有祝福声中交换戒指。我整个人都被抽离出这一切,以旁知视角深切地被一种气氛所淹没了,甚至盖过使命结束的怅然。但当我恍惚间转头,才发现郑棋元竟然一直在看着我。我们如同在这天地间硬生生僻出一个角落,紧贴着对岸其他人的快乐而快乐。他看我的眼睛,嘴唇不动,只睫毛上下上下。我也看他的眼睛,背光角度里得以掩藏好多秘密。


主持人在这时好遥远地说新郎可以亲吻新娘。怎么会这么凑巧呢,我们竟然好像舞台中央那两个人歪歪斜斜的影子。这一瞬间我想我是真的不可能再做他朋友了。原来我们之间也像某种传奇电影,要么爱要么死。好想吻他。这气氛好危险。如果长时间产生脱离现实的幻觉,会误以为台下的祝福是送给我们的,那么我们也可以接吻吗。

为什么要看着我,为什么要接住我伸出的触角,为什么不躲避,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永远独善其身。他脸上带着笑,一边还要很得体地同所有人一起鼓掌。不如就让明天成为末日吧,至少我们还拥有十二小时用来不顾一切。


他嘴唇微微动了,轻轻叫我,均朔。


我学着他,永远不讲话。然后他抬起右手,靠近我侧脸,从下巴一路上来,最后在眼睛旁边停下。他用拇指帮我蹭掉眼泪,我才知道原来我真哭了。感动与祝福只占五成,剩下是很自私留给自己的。他用口型告诉我,别哭了。怎么可能。我抬起左手,想要抓住他手腕,但耳边却突然传来姐姐声音,叫我,小朔,小朔。我如梦初醒,松掉左手回头。她在舞台中间看着我,手里拿着那束我和郑棋元一起挑的新娘捧花。


原来竟然已经到了要抛捧花的环节。我知道姐姐的意思是想要我去接,我也不愿意让她扫兴,抬手很快擦好眼泪跑到台下去。她背对着我,加长的婚纱裙摆很美。然后她数三二一,白色捧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微微偏转方向,朝我右手边开始加速下落。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脑子里面无数个声音在说算了,本来也是命中注定。但是当四周嘈杂声音突然骤停,我面前伸来一只握着捧花的手。黑色西装,经典款apple watch。袖扣是我今年初秋才刚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我转头,郑棋元在我右侧笑着看我。我们之间以一束捧花相连着。然后他抬抬下巴,好像这束花天生就该落到我怀中。


……


好吧。好吧。我想告诉他,我这一次是真的投降了。没有人能明白,没有人会懂。我很想问他,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接捧花的意思是要我快一点幸福?我怔怔地把那束花接过来,对上台上刚转过身的姐姐的目光。周围的来宾又再次善意地鼓起掌,连爸妈也在一旁很欣慰地注视着我。我硬生生接下这一切的祝福,脑袋里还是刚才站在台上时他伸手帮我擦掉眼泪的样子。



后来那一天的每一个流程里我都喝了很多的酒。刚开始喝香槟,站在姐姐旁边,酒精只有十二度。再之后就有红的白的混在一起,接过来哪杯就喝哪个。我其实知道自己喝醉之后并不容易断片,且也足够安静,只是更方便找一个借口。等到后半程我实在有些心悸,之前积攒下的胃病开始发作,加上过度失眠,才撑着跑到卫生间,扶着墙壁很难受地干呕起来。


我的胃里根本没有食物,只有酒精翻滚着,一些零散细碎的画面不断闪回。郑棋元为我递来的烟,郑棋元袖子上我送的袖扣,郑棋元从回转寿司上拿下来的鳗鱼卷,郑棋元外套上的赤柴徽章,郑棋元帮我接住的婚礼花束,好多好多个他重叠。所以当我洗完脸,扶着墙面走出隔间,在走廊里看到他垂下眼点烟的时候,这些碎片就好像有了统一的归宿,最终在他身上得以完整了。


他抬起脸,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的下巴还在滴水,脸色也一定好难看。但他下意识先上来扶我,把烟拿远了一些,问我,怎么喝成这样?


我想笑,但没能笑得出来。我说没事,今天高兴嘛。多喝一点。他眉毛还是皱着,皱着也好看,问我要不要喝点水。我说好啊,但等他转身往场内走,我又伸手拉住他手腕,装作自己醉透了,很无理取闹地说,郑迪,我头真的好疼好疼。


这种时候我就又要做小孩子了。这个世界上大概真的只有小孩子才有吃到糖的权利。他拿我没办法,就说,那我扶你去二楼休息吧。这一次公馆二楼的房间也都被租下来给来宾住着。我说好。上楼的时候仍然紧紧拉着他的手,如同明天世界末日真要来临。


他带我去的是他的房间,角落里还放着从片场带来的行李。窗帘被拉起来。门关上之后我连灯也关了。他知道我情绪不对,很善解人意地由着我,我也真的懒得再同他假装。我早意识到我们根本没办法做所谓普通朋友。我想要的东西很多。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他给的快乐,想要性。我从来不是个贪心的人,但他给我制造了那么多麻烦的记忆,有一天却要轻飘飘走了,凭什么?就因为我太聪明,还是太年轻,太有分寸,看起来还有无限男人女人可以去爱。我按着他的手,把他按在墙壁上,嗅到他身上的酒味,才知道他其实也醉了。他一定知道我在干什么,但他抱着我,轻轻拍我后背的时候,好像竟然从来没有一秒想过要痛快地推开或者就这样接受。


我贴在他耳边,有点颤抖地笑笑说,郑迪,你真的知道我喜欢你吗?


【已删减 完整版请见微博/爱发电】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姐姐的电话叫醒的。


凌乱的床铺和衣服都被收拾过,西装和衬衫叠好放在旁边椅子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我猛地坐起来,打断姐姐讲话,问她,郑棋元现在在哪儿?她被我问得一愣,最后问过助理,说人应该早就走了。


我头疼欲裂,坐在床上如同坐在孤岛,若非身上暧昧吻痕还在,大约也会以为一切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捂住听筒,猛咳嗽几声,嗓子也好痛。我说好,我知道了。姐姐问我现在在哪里,我顿了一下,骗她说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在公馆二层补眠。


我不知道她相信没有。但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说好吧,那你照顾好自己。


我挂了电话,花了五分钟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郑棋元。我们之间。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不会是这样荒谬的结尾。




10


所以就让故事回到开头。姐姐婚礼之后,大概也是巧合,父亲问我愿不愿意去海外分公司工作一段时间。我几乎没多考虑就同意了。在此之前,姐姐和郑棋元是我留在国内最主要的理由。现在这两个理由都不再那么充分,我自觉也不必非要藕断丝连地留下来。


我换掉了国内的电话卡,又回到上学时期那种熟悉的生活环境和交友圈。以前的朋友都很高兴我过去,聚会聚了一波又一波,疲惫的社交越来越娴熟。我的工作、生活都和在国内时达成一种截然不同的模式。但我真的没办法再开启一段新的relationship。所以就算了,我很不想勉强自己。我很认真在往前走,这不意味着过去就能被轻而易举地遗忘。


冬天过去,春天又来。收到郑棋元邮件的那天我跟朋友喝多了,回到家的时候头痛欲裂,本想洗完澡之后上床睡觉,给手机充电时才看到邮件提醒。那是一封很正式的邮件,发件人甚至不是他本人。但我知道是他。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人会想起要我去看这部文艺剧情片的内部首映。我该庆幸发邀请的途径是邮件而非其他更私人的方式,否则借着酒精,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


不过即使此刻我同他面对面,喝过一杯美式的大脑好清醒,我仍觉得我在对上他永远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所以我转过头,看了助理一眼,说我们走吧。郑棋元却突然走到我前面,以一种很笃定的语气说,我送你。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他于是又抬头,看着我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说均朔,一起吧,我送你。



我没想到他最后真的和我一起上了车。助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和他坐在后座,各自看向窗外。这让我想起我们从北海道回国的那个夜晚。他经纪人问我们玩得怎样,我说金枪鱼饭团很好吃。然后他愣住,最后叹气。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情,对我来说却像上辈子那么远。我想他大概这时也在心里叹气了,但我们之间太多暧昧沉默纠缠不清,又怎么可能拿一声叹气就完美揭过。


我还很想告诉他,其实如果只是为了补上一个告别,也可以不必为了我刻意增加这一段从放映厅到机场的距离,太没必要。


他在我左侧微微动了一下,突然开口问,你原来的手机号码,已经不用了吗?


我停下正在回复邮件的手,回他,嗯。在国外用这边电话卡不方便。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点点头说,这样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打字,实则心思还是乱了,连方才一句没打完的话都忘记了要怎么收尾。


车上电台在放华语流行,听到有个女声在唱“发生一切,或不发生一切,又有什么差别”。如果真是这样也就好了,若无其事毕竟也都是装出来而已。我放下手机,在车窗玻璃倒影里看见他嘴巴抿成薄薄一条线。所以到底为什么要送我呢。助理从前座转过来,告诉我之后几天行程已经确认过了,等下发到我邮箱。我说好。郑棋元动动嘴唇,问我现在还是很忙吗?我说嗯。说完之后又笑了,转过去看着他,刻意补上一句,但是没有去年从日本刚回来的时候忙。


他愣愣地睁着眼睛,迟钝又易碎。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十足混蛋,永远在这些无聊的细节里获得恶劣的快感,彻彻底底loser。


车子渐慢停在机场门口,他没戴帽子口罩,我开门下车跟他说送到这里就行了。助理跟司机交代,说等下先送郑先生回去。他却按下车窗,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我站在车外,定定看着他。他把信封递过来说,之前无聊时候写的,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本来没有要给你的打算,不想看就丢掉吧。


早春的薄风吹过我身体,穿透我的手指和大衣不够厚实的领口。机场的人流穿梭着,有人在拥抱,有人在告别。有人孤注一掷,有人炙热而自由,决心奋不顾身地走入一个料峭的春天。


我从他的手中把信接过,最后看他一眼,背对着人流,缓缓开口说了声,好。




END.


















评论(57)

热度(2954)

  1. 共28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